身在山中，行走跳躍，食草木，飲澗泉，采山花，覓樹果。

與狼蟲為伴，虎豹為群，獐鹿為友，獼猿為親。

夜宿石崖之下，朝游峰洞之中。

真是山中無甲子，寒盡不知年。

忽然有一日，見一群猿猴在山澗水流處洗澡，又順著澗邊往上尋走源頭，就見到一股瀑布飛泉。

這些猴子拍手叫好，“好水，好水！原來此處遠通山腳之下，直接大海之波。”

——腦中轟然響了一下，這些猴子開口發出的音調怎麽這麽覆雜，好似是有特殊含義在其中。對了，這個叫做語言。

又聽到猴子們說，“那一個有本事的，鉆進去尋個源頭出來不傷身體者，我等即拜他為王。”

——什麽是王？啊，想起來了，這是一種社會結構中的角色。這些猴子組成的群體已經知道分工了，打算找出個有能力的家夥來當首腦統率大家。

然後有只猴子跳了出來，應聲高叫道：“我進去，我進去！”

——看來這只猴子很有建功立業，稱王爭霸的進取之心啊。

那只猴子跳進如水簾一般的瀑布之後，嘩嘩的水聲更加大了。

湍急的水聲極為急切，充塞在耳中嗡嗡作響。不知什麽時候，瀑布沖刷的聲音，又變成了淙淙的流水之聲，漸漸又變成了錚錚的琴音。

……

姬傲劍睜開眼時，發現自己伏在屋頂上，天上是一輪大半個圓的月亮，正灑著清輝照在自己身上。

琴音停息了下來，在屋下撫琴的少女望向了他，清亮的眼中，光澤卻是凝固不動。“兄長你醒過來了？”

姬傲劍咳嗽一聲，正要答話，卻忽然發現開口難言，似乎是有過十幾年、甚至幾十年沒有說過話一般，舌頭已經忘記了怎麽運轉。

過了好一會兒，他才如同生銹已久的機器，艱難地重新發動起來，結結巴巴說道，“小……小艾，好……好久不……不見。”

這個在月下撫琴的女子正是姬小艾，她微微一楞，“兄長，你難道又神游去了，這次情形似乎不對，你多久沒有說過人話了？”

姬傲劍乍一聽還以為是在罵自己，隨即反應過來，“我好、好像確實沒有，投、投到人胎。”

剛才那一夢好長好長，不知道是過了多少歲月輪回。

怎麽我每次回到天青山莊，都是一次神游回來？

這一次的神游更是丟臉啊，好像是經歷了一次禽獸之類的生涯，渾渾噩噩地連過了幾個年頭都沒法記住。

禽獸的智力低下，根本沒有語言結構，思維簡單無比，導致神游的記憶也十分空白。就如一個人去想自己嬰兒吃奶時期的經歷，根本就記不住那時候發生的任何事情。

就連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麽物種都不知道，大概是走獸吧，因為沒有什麽飛翔的印象。

對了，最後還記得有一群猴子在找山上溪流的源頭，那群猴子的說話我還記得，好熟悉啊。

姬傲劍突然靈光一閃，說道，“我去了花果山了！”

他翻過西游這部書無數次了，那群猴子說的話，可不是就是在水簾洞前，石猴稱王的那一幕。

姬小艾道，“原來兄長這次神游，去和大聖爺的靈臺交映了。”

姬傲劍慚愧道，“不是他。”

姬小艾又道，“那麽是大聖爺座下的一只猴子？”

姬傲劍咳嗽一聲道，“也不是。”

連個花果山的普通猴兵也沒混上，這趟神游的人生真是失敗。啊不，是獸生真是失敗。

姬小艾道，“花果山成精物類甚多，有七十二洞妖王，兄長是哪一路妖王呀？”

姬傲劍嘆息道，“沒有成妖。”

要是成妖了，我就能開口說話了，就有智力思維了，至於一片空白的記憶回來麽？

猴妖這種一等公民沒混上，七十二洞妖怪這種二等公民也沒著落，我去了一趟，只是底層的底層。

姬小艾聽他聲音很是懊惱，勸道，“兄長不必多想，回來就好。”

姬傲劍想了想，“小艾，你知道我這次為什麽又神游去了嗎？”

姬小艾問道，“兄長這次神游之前，發生的事情是什麽？”

姬傲劍道，“我在練野獸之道……”

他一下子呆住了，自己是在想變成一只貓，最後好像也真的變成了一只貓。然後什麽也記不住了，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就離開了官道，進入了樹林。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又離開了樹林，又入了深山。在深山一過許多年頭，直到碰上了那群猴子。

難道，我是花果山上一只貓，而且還是只最普通的凡貓，連貓妖都沒混上。

姬小艾道，“野獸之道是很危險的，不小心就會走火入魔，永墮獸心。”

姬傲劍心道，這當然危險了，真把自己想成了一只貓，就連原本的人類知識都忘了，智力都退化了。

哎，記得後世的新聞上，提到那些流落到深山老林或是海外孤島上的人，由於和人類社會隔絕，說話認字和各種社會技能都在不斷忘卻，最後就真的變得和野獸一樣。

人的社會性技能不是天生就有的，而是經過後天學習訓練，反覆強化得來的。如果失去了使用的機會，無論掌握得多麽熟練，都會慢慢遺忘。一個人去國外生活幾十年，沒機會接觸母語，到最後也真的不會說了。

他咳了一聲，“九姐和我一起練野獸之道的，她現在情形怎麽樣？”

姬小艾道，“九姐很好，她剛才把你領回來之後，就去玩了。我覺得你情形不對，怎麽喊也喊不醒，就只好彈琴想把你喚醒。”

姬傲劍登時不忿了，九姐一點事都沒有，怎麽她可以練野獸之道我就不可以練，難道人和人的差距就有那麽大？

姬小艾道，“野獸之道其實也是練神的法子，需要心神強大，心境牢固，才能練出效果，而且應當循序漸進，不可一上來就徹底拋棄人類認知。”

姬傲劍想了想，我是太信任九姐了，她讓我把自己想成一只貓，我就徹底去想自己是只貓。她幫我進行的心境感應，現在想起來很像是催眠術，我還特別配合地開放心神給她。

不過九姐的貓兒意境練成很久了，她當然沒事。我一上來就猛力進行到底，果然吃了大苦頭。

這事兒也不能怪九姐吧，她自己的貓兒意境沒有事，也以為我不會出事，而且都沒想到我會出事。

姬傲劍忽然道，“小艾，我這次神游的事，不要告訴九姐。”

姬小艾應道，“我不會的。”

姬傲劍放下心來，如果九姐知道這次害得自己差點出事，心裏一定會很內疚吧。

這心神方面的修煉，確實是很危險的，一出了事就相當於得了精神病。

他正胡思亂想，只聽姬小艾又道，“以野獸之道修行心境，在佛家的說法中叫做怪物觀。用另一種思維方式來看待世界，對於求道悟理、增長智慧，很有益處。”

姬傲劍張大了眼，“遠離人世，不被退化，最多也就磨練心神的堅韌牢固吧，不得精神病就不錯了，還能增長智慧？”

姬小艾笑了一笑，“離開人間，並不一定會退化成野獸。當年佛祖為了求道，深入荒林獨自思索，悟到了無上智慧菩提。”

姬傲劍心下陡然一亮，“對啊，為什麽他離開人世，自行探悟，非但沒有智力退化，還能開創教派呢？”

姬小艾道，“他心中有天地，裝滿了對整個人世現象的思索，對於求道尋法的思考一直沒有停下來，怎麽會智力退化？”

這位印度王子感慨人世間的生老病死，種種苦難，發願要找出解脫之道，遂拋妻棄子，遁世苦修，最後終於悟出了正果。他立下的教派，後來成為世界性的宗教思想，影響人類幾千年。

姬傲劍恍然，宗師高人心中有天地之後，心神有如電腦，可藏萬千書卷，有想不盡的研究題目，大腦一直在探索推演個不停，當然不會退化，只會進步。

否則那些世外高人，遠離紅塵多年，豈不都是退化成野獸了？

他從屋頂站了起來，忽然覺得有些不對，自己全身都似乎充滿了爆發性的力量，舉手揮足之間，各塊骨骼之間連接的感覺更加靈巧，還產生了一種伸縮之意，好像有了微微的彈性。

姬小艾聽了聽他的動靜，說道，“兄長的筋骨練體似乎又進步了。”

姬傲劍道，“我好像有了八轉氣血。”

九轉氣血的外功，在武學上可以被視為一流高手，已經初步能夠做到全身彈簧力。八轉氣血的時候，對於筋骨的伸展，開始有了隱隱的彈力感覺。

姬小艾道，“野獸之道對練體也是很有幫助的。”

姬傲劍想，這次回家的路上學野獸之道，還去了一趟花果山，雖然沒能修成妖怪，但是增長了外功的一轉氣血也很不錯，不至於全無收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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